一座仓楼的回响
赵晓雨
一个世纪前,当鲁迅先生那冷峻的眼神投向中原大地,开始为一些汉画像石焕出异彩的时候,其实还有不少精美的瑧品,正静静地躺在地下睡着大觉。
1973年,河南南阳北郊石桥王寨村的几个村民在平整土地时发现了一座古墓,他们觉悟很高,立即把此事报告给了文物部门。经南阳市博物馆的专家们鉴定,这是一座汉代地主豪绅的墓冢,里面遗存有汉画像石二十块,刻画像三十二块,其中不乏一些耀眼的稀世珍宝,如“蚩尤旗彗星图”。尤其值得提及的是,在这些石刻艺术品的旁边,还躺着一件行将破碎的建筑明器——黄釉陶仓楼。
建筑明器是古人用来随葬的建筑模型。与那些精美的汉画像石相比,这件陶仓楼显得有些黯淡,甚至拙劣。在1982年第1期的《中原文物》上,署名为“仁华、长山”的作者这样描述它:“黄釉,面阔两间,平面呈长方形,通高64,进深24,阔46,前面有墙围成小院,院墙有三门,中间门大,两侧门小,均无门扉。悬山顶,前后出檐,两坡皆有瓦垄。屋脊两端各设一天窗,顶为四阿式。前檐下有两朵斗拱,无柱,下设楼板,把走廊分为上下两层。两山墙外部各置有斜坡楼梯,分别通向楼板两端。楼板两端又置马鞍形楼梯,分别通向檐下二小门,以作堆放粮食之用,下层中央开设一大门,三门均用长方门板封堵,外有穿条固定。另外,在两山墙和后墙上部均开有风孔。”表述准确而精当,仅214字,却深深地吸引了我,但同时,这组数字又让我心生敬畏——50年来,伴随着这座陶仓楼的发掘、修复与保护,为之付出努力的人,一定不止214个。
历史上曾有不少的盗墓贼光顾过这座古墓,汉画像石笨重难运,为何这座仓楼也得以幸免?是单纯的陶质属性保护了它吗?在墓冢四周巡睃,可以看见,东边一公里是大科学家张衡的墓冢,再远一点是汉代西鄂县故城遗址,在这些宏阔的形胜旁,一个地主豪绅的墓冢被漠视,或是冷遇,似乎也在情理之中。
仓楼走进墓冢,其实也经历了艰难的历程。仓是储存粮食的设施,最早的形制是新石器时代的窖穴,尔后随着人类的发展才一步步走出地面,走向高处。庞大的体型和完美的功能很快让它成人们寄托梦想的神器。“乃求千斯仓,乃求万斯箱。黍稷稻粱,农夫之庆,报以介夫,万寿无疆。”这是《诗经》里一段关于仓的记载,也仿佛让人看到了一场载歌载舞的祭祀盛会,由此而滥觞,夏、商、周三代到春秋时期墓冢里的粮仓都是以礼器的身份被供奉。战国时期,战乱频仍,人们生活艰难,对待明器也趋于现实,墓冢里的粮仓终于以生活用度的面目被保存开来。
但威仪四方的大汉王朝又一次改变了粮仓的命运。虽然历经朝代更迭,但死后升仙的愿望却始终盘亘在国人心头,尤其是那些朝堂上的君主和庄园里的豪绅。鲁迅先生曾说:“中国人信巫,秦汉以来,神仙之说盛行,汉末又大畅巫风,而鬼道日炽。”想成仙,地面上就要建高楼,因为“仙人好楼居”;想成仙,墓穴是最后可以寄托梦想的地方,必须要竭礼厚葬。而汉朝又奉行儒学,不但推行“举孝廉”制度,“事死如生,事亡如存”、“慎终追远”等“孝悌”思想又在推波助澜。现实中,“大一统”的开疆拓土不但让匈奴退避三舍,政治稳定、经济繁荣又让社会财富如滚雪球般快速积累。于是,自上而下,厚葬之风便愈演愈烈。汉代散文家桓宽在《盐铁论》中记述:“今厚资多藏,器用如生人。” “今富者积土如山,列数成林,台榭连阁,集观增楼;中者祠堂屏合,垣阙罘罳。”生活设施如仓、井、灶、厕也都纷纷走下厅堂,走出院落,走进了漆黑却又穷奢极欲的墓冢。《墨子·节葬下》曾记载:“棺椁必重,葬埋必厚,衣裘必多,纹绣必繁,丘陇必巨。”范晔的《后汉书》也曾记载:“是以华夏之士,争相陵尚,……殚家竭财,以相营赴。废事生而营终亡,替所养而为厚葬,岂云圣人致礼之意乎?”恰巧,秦汉又是中国建筑发展的第一个高峰,尤其是西汉末年的楼阁式建筑更是出类拔萃。作为身份和财富的象征,又寄托着升仙转世的超凡梦想,粮仓终于完成了它的华丽转身,由简陋低矮的库房变成了雄伟高大的楼宇,继而被制成精美的明器,成为随葬品中不可或缺的宠儿。
凝视这座黄釉陶仓楼,我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困扰。在地域的维度里,中原乃至全国出土的陶仓楼已是枚不胜举,单焦作地区就已出土近200件,这件明器虽来自“陪都”“帝乡”——宛城,但也只能算是沧海一粟。在科技及建筑学的维度里,焦作地区出土的陶仓楼最高已达七层,防潮、通风、复道行空,密排瓦垄,辅首衔环……所有民族及现代建筑的元素几乎都能寻见踪迹,而这却是一座只有三层、且没有柱子的“砖混结构”,甚至连门扉都没有,实在称不上是“芸芸众仓”中的扛鼎之作。但不知怎的,我依然无法把视线从它的身上移开。
于是我想起了一则故事。梁思成先生当年曾拿着一件出土的汉代陶猪对学生们说,你们若是能从中这件明器上体味其美感时,便可从建筑系毕业了。难道,我也中了梁先生的道儿吗?
“如跂斯翼,如矢斯棘,如鸟斯革,如翚斯飞。”这是《诗经》为中国古代建筑描摹的最初形态。建筑明器是地面建筑的影子,是地面建筑美品的模拟。黄釉陶仓楼,它能守护这来自远古的神韵吗?我开始在214个抽象的文字里仔细寻找。
“陶”和“黄釉”,昭示着仓楼泥土的属性,而中国建筑最为代表性的符号就是土木结构,泥土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主要原材料之一,它体现着我们先祖对大自然的殷殷深情,也为自己打上了鲜明的血统标签。
“平面呈长方形,通高64,进深24,阔46”。这是黄釉陶仓楼的立体尺寸。从正面看来,这座长方形建筑的宽高比例为0.718,但刨除凸出屋顶的天窗,这个数字便立马接近到了0.618,这可是设计学中的黄金比例啊!黑格尔曾提出,建筑之美是要靠“各种比例关系的和谐”来展现。最初建造这座陶仓楼的匠人或许只是无意之举,但很神奇,他意外地契合了产品设计的美学原理,首先从造型上给人以美的愉悦。
“面阔两间,院墙有三门。” “间”是我国房屋建造的基本构成单位,“面阔两间”可能受限于面积,为何还要在院墙上开出三个门,把整个建筑外观格划成三间呢?原来,国人建房自古以来都遵循“尚中”的思想,讲究左右对称和均衡之美,而“三”及其它单数的居中格划更容易让人们获取这种心理感受。另外,“三”也透露着中国古代阴阳学说中“数”的玄机。《周易·系辞下》中说:“阳卦奇、阴卦偶。”奇为单,偶为双;奇表阳,偶表阴。中国古人喜阳恶阴,故房屋的开间、层数甚至是楼梯的台步数都常为单数,极少偶数。作为摹仿地面建筑的建筑明器,黄釉陶仓楼依然遵循了这一原理,“三间”,“三层”,都体现着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和敬畏。
“前面有墙围成小院,两山墙外部各置有斜坡楼梯。”建一个粮仓,还要附设一处院子和一对室外楼梯,何故如此冗杂呢?这,又要从建筑设计的稳定性说起。在中国古代建筑设计中,建筑物的稳定性主要体现在台基上,台基宽厚,稳定性就强,反之就给人头重脚轻的不适感。若是没有台基怎么办?聪明的古人就设法附设一小院,视觉效果便与台基相似了。另外,在屋身设计上,长方形较圆形等其它形状更具有稳定性,若是再从屋外两侧各加设一道楼梯,那样就更让人感觉“稳如泰山”了。
稳定是理性的,但并意味着呆板和僵化,这座陶仓楼的建造者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。“悬山顶,前后出檐,两坡皆有瓦垄。屋脊两端各设一天窗,顶为四阿式。前檐下有两朵斗拱。”悬山顶是大屋顶,是建筑物美丽的冠冕,也是古人理性和浪漫的交织。在这座仓楼上,院基宽阔,屋身挺拔,“马鞍形”的内楼梯与“斜坡形”的外楼梯交相紧束,主体最高处是宏大的悬山顶,凸出的天窗上是优美的四阿顶,再配以两朵灵巧的斗拱,可谓是瓦垄伏波,檐角飞扬,不但消除了建筑物本身的笨重和僵拙,塑造出雄伟、灵动和飘逸的建筑韵味,还对建筑物本身的下沉感造成了强烈的反制和超越,给人以动静交替、虚实相济的心理享受。
最后,我还想说说这座仓楼上的门和窗,虽然只是具形,但同样表明了它们的存在。东汉训诂专著《释名》中曰:“门,扪也,为门幕障卫也;窗,聪也,于内窥外为聪明也。”但这仅仅只是描述了门和窗的单项功能。侯幼彬先生所著《中国建筑美学》中说:“门具有人流、物流、采光、通风的流通功能,也具有紧闭、防卫、挡风、防寒、隔音的防护功能。窗具有采光、通风、视线外窥、景物内透的流通功能,也具有阻寒温、避免噪音、挡虫鸟、保护隐私的防护功能。”门和窗作为房子的眼睛,不但要外观美丽,还要用诸多功能去诠释房子无穷的魅力。黄釉陶仓楼的院墙开有三门却均无门扉,是否还隐藏着其它不为人知的秘密呢?天窗上开着的两个洞口,又多么像是一双深邃的眼睛,默默地观照着世道沧桑和因果轮回啊!
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:“建筑的本质是使人安居下来。”又一位哲人曾说:“不只是身体,灵魂也需要一个栖息地。”在古人的眼里,安顿身体和灵魂的家园可以是房屋,是佛教寺庙,但死后便只能是墓穴,是那些精美的建筑明器,它们将生与死、灵与肉巧妙地联系起来,架设起一道由此岸到彼岸的灵魂通道,并赋予它宗教虔诚般的精神慰藉。由此看来,这些陶仓楼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它们无愧被瞻仰。
而我们呢?若是能够聆听到这些来自地下的回响,哪怕只是片面地继承它们的一些形状,意境,或是美感,也算对得起一千多年的岁月蹉跎了。